文 本刊记者 薛子进

　　2012年10月，《法人》杂志封面报道《丽水30家民企遭政府驱赶内幕》发表后，不少网站转载，许多网民也纷纷发帖表达看法。

　　丽水市政府对文章中反映的问题很重视，市经信委潘隆生副主任专程到北京与本文记者说明此事。文中所涉及的一些小微企业也给记者打来电话，说政府已派人和他们进行了沟通，表示理解企业的难处，不会断水断电，不会采取强制手段搬迁，为企业做好服务。

　　2012年11月中旬，法人记者两个月后再次来到丽水市。

　　丽水天宁工业园微电机园区里显得有些清冷，一些空置厂房的大门紧锁着，原有30多家小微企业只剩下最后的12家。已经搬迁走的企业，有的无奈，有的后悔。坚持留下的企业则有些艰辛，有些无助。

　　企业一半是残疾工人，他们害怕失业

　　朱勇是丽水龙兴耐火材料有限公司(下简称“龙兴耐火”)的法定代表人，毕业于武汉科技大学无机非金属材料专业，1989年分配到马钢，曾担任马钢耐火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

　　2000年，朱勇辞去国企的公职回到家乡丽水市。

　　“我们夫妻是同学，毕业后一起到的马钢。当年马钢的经济形势不好，只发60%的工资，我们两人工资还不到1000元”，朱勇回忆当时辞职的初衷：“想法很简单，一人留在国企，一人回乡创业”。

　　身为耐火材料专业高级工程师的朱勇，决定搞自己熟悉的本行，便成立了龙兴耐火。创业的路并不平坦，经过周密的测算最少需要50万元的投资，当年贷不到款，只能去借钱。

　　先是向父母和丈母娘借，后向亲属朋友借，朱勇一家一家地跑，终于凑够了所需资金。

　　凭着精湛的专业知识和先进的营销理念，龙兴耐火在200平方米的私人厂房中启程了。当年研发成功的连铸用中包透气上水口新型产品，以寿命长、高效率、低成本在鞍钢一举替代了日本和欧洲维苏威等进口产品，深受用户好评。该系列产品国内只有5家企业生产，有较高的技术含量。他们以过硬的产品质量在业内赢得了信誉，其产品占据本溪钢铁公司使用量的70%。

　　用户的要求非常严格，不但看产品还要看设备。本钢每两年派人到龙兴耐火考核，检查设备有无变化是否符合规定。2011年，丽水市搞企业清洁生产验收，该公司又花了几十万元更新技术和设备。

　　朱勇自嘲有些“不顺”，几次想发展都碰上了“不测”。

　　2007年，龙兴耐火从200平方米的私人厂房搬进了政府开办的微机电园区，租了2000平方米场地，仅用地就扩大了10倍。投进600万元的设备，正要上马大干一场时，2008年就遭遇全球金融危机。

　　2010年，中国经济一枝独秀。朱勇又有了扩大生产的念头，他向丽水市经信委提出搬到更大的开发区去发展。经信委答复：“开发区规定企业申请用地至少要达到30亩，投资达5000万元，目前企业(指龙兴耐火)的规模还达不到开发区的入园条件”。虽然当时很沮丧，但事后朱勇还是感到有些庆幸：如果当时搬迁扩大生产规模，再遇到现在的全球经济危机，企业就惨了，我的工人就更惨了，很多人会失业。

　　龙兴耐火是一家福利企业，有30多人，其中残疾职工十几名。记者了解到，有些人从2000年成立就在龙兴耐火，与企业有很深的感情，该企业也从没有拖欠拖发过职工的工资。这些残疾工人同样关心企业的发展，因为他们的切身利益与企业的兴衰紧密相连。

　　外借的钱还没有还清，新的厄运又来临了。在经济危机的影响下，国内各钢厂纷纷下调新年度的供货招标报价：本钢降10%;鞍钢降10%;昆钢降30%。龙兴耐火为了生存守住客户，只有接受降价，这意味着企业的利润也必然下降。可是此时，朱勇又作出一个决定：企业虽然很难，但不会给工人减工资，先维持住再共度难关。

　　为了创业，朱勇夫妇一直过着两地分居生活，自己在丽水，夫人在马钢，孩子现在上海经贸大学读书。他笑称这是“两岸三地”，总有“和平统一”的时候。

　　一个20年前的梦想，义无返顾地走上生物农药创业之路

　　丽水绿谷生物药业有限公司(下简称“绿谷生物”)成立于2002年，是国家发改委和农业部批准定点生产的农药企业，着力研发植物源生物农药。

　　其中“植物源生物农药专用溶剂”，可在农药溶剂中取代甲苯、二甲苯等化学有害溶剂，是浙江省科技厅重大项目，已通过验收。特别是2009年研制成功的“松材线虫病疫苗试剂”，得到了国家一些部委专家的高度肯定。

　　国家林业局森防总站宋玉双总工程师、国家农业综合试验工程研究中心生物农药部主任张兴教授先后到绿谷生物考察，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2012年9月6日，中国工程院宋湛谦院士在绿谷生物建立了“院士专家工作站”，旨在实地研究和解决林木病虫害绿色防控技术领域出现的问题，这也是宋院士在地级市建立的第一个工作站，其他站都设在省会城市。

　　绿谷生物的董事长江土玲说起他入这一行的初衷，是源于20年前的一个梦想。

　　1992年，他承包了一个农药店，当时常有农民因家庭矛盾买农药吃了自杀。江土玲便产生了“朦胧”的善良想法，如果有吃了不死人的农药就好了。谁知，就是这一闪念促使他用了20年、花费近千万元做研究，全身心投入到植物源生物农药的创业中。

　　江土玲曾就读浙江省林业学校，为了实现他的梦想又在南京林业大学读了3年专科，以及3年“园林和病虫害防治”专业的本科函授，并且投入企业的巨额利润搞科研。

　　直到现在，他的夫人还在埋怨：我拼命地搞企业资本积累，他却拼命地花钱做研究，投入的研究经费已近千万元。如果不花这些钱，我早就自己买地建厂发展起来了，绝不会租人厂房“寄人篱下”。“他一头扎在科研中什么都不管，他连自己的孩子上几年级都不知道。”江夫人说。

　　面对夫人的“指责”，江土玲只好歉意地笑着。记者看得出，这“埋怨和指责”中包含着理解和支持，如果没有这种理解和支持，江土玲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去创业。

　　江夫人无意中透露的一个“坐车”细节就很说明问题。

　　绿谷生物是生产农药的企业，审批程序极为严格，需要到省里和国家部委报批手续。为了省钱，夫妻两人去省里只坐晚上的大巴车，早晨6点到杭州开始办事，既省了住宿费又省了时间。去北京就更辛苦了，当时为办许可证每月去一次，先坐大巴去温州，再坐火车，200多元的硬座20多小时的行程，其辛苦可想而知。

　　节省下的钱又会被江土玲拿去做研究。

　　据江土玲介绍，防治松材线虫病是世界性的难题，我国自1982年在南京首次发现松材线虫病以来，现已扩散蔓延到江苏、浙江、安徽、福建等15个省的182个县，累计致死松树5亿多株，毁灭松林500多万亩，造成经济损失数千亿元。当前，松材线虫疫情蔓延十分严峻，已对我国5亿多亩松林构成严重威胁，特别是已威胁到黄山、庐山、张家界(7.25,0.12,1.68%)等世界自然文化遗产的安全。

　　传统方式使用化学农药杀虫，但化学药水会流入土壤中、河水里或散布在空气中，必然造成污染。江土玲研制的“松材线虫病免疫激活剂(疫苗)”，是将疫苗注射进病树的躯干内，有效阻止虫病的蔓延，防止松树枯死。经过丽水、嘉兴、绍兴、湖州等8地的试验，防治效果非常理想，而且这些地方的林业防疫站已就此事写成专业性试验报告。

　　2012年11月6日，金华市9个区县的森林病虫防治检疫站到绿谷生物考察。

　　说到心酸之处，老朱竟几次掩面而泣

　　朱火土是丽水大盟机械厂(下简称“大盟厂”)的老板，这个名字给人带来浓厚的乡土气息，其人也有淳朴厚道之感。

　　大盟厂是典型的微型企业，为美国博雷公司做配套产品。效益好时有20多个工人，年产值70-80万元;现在不好时只有5-6个工人，年产值30-40万元，除去成本和各项税费开支后所剩不多。

　　老朱今年59周岁，18岁进丽水市油嘴油泵厂。1994年工厂破产倒闭，老朱23年工龄被2万元买断后，正式下岗失业，妻子也于2003年下岗。其后十多年中的经历，老朱不愿意多谈，只说是自谋职业，什么工作都试过，最后决定还是搞机械本行。2008年，大盟厂正式成立，给美国博雷公司生产配套的阀门控制器。

　　经过测算，设备和厂租，特别是要自备3个月的周转资金，总投资需要100万元，这对于夫妻双双下岗的老朱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我用300平米的房子作抵押贷款，银行说不是商品房不行，跑了5-6家银行都是一样的态度”，老朱无奈地摇着头：“我只好厚着脸皮找亲戚朋友，一家家地去借，很难呀!除了借不到外，最少的一次只借到4000元。有时为了筹款整夜整晚地睡不着觉。”

　　说着，老朱突然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记者面对这位年近花甲之人竟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老朱性格内向，极少言语，向来是问一句答一句。这些年有多少创业艰辛和委屈压在心中，只是记者的追问才勾起他那些心酸的回忆。

　　大盟厂产品极为单一，只有博雷公司一家客户。对方为了保密，只给老朱一张图纸，表明其中一个部件。因为这个唯一的客户决定着大盟厂的生存，决定着全家人的命运，老朱特别在意小心，所有的模具都是亲自设计制作，绝对保证产品质量，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靠着过硬的产品质量和信誉，大盟厂才一点点地坚持到今天。

　　“今年经济形势不好，外贸订单少了，日子不好过呀，我只求厂子不垮有口饭吃。”老朱又一次流下眼泪。

　　一提起办证审批，蒋老板的头就大了

　　一草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简称“一草堂”)是生产中草药饮料的企业，老板蒋万军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外感热病症妙谛》。

　　“我的凉茶绝对是中草药熬出来的，不是配出来的，尝尝。”蒋老板热情地递过一袋自产的凉茶饮料，记者喝完确实感到浓重的草药味，很好喝。

　　蒋万军起初是开药店，后来买断了福建一位老中医的祖传秘方，才转型做起了生产中草药凉茶饮料的企业。

　　2009年3月，一草堂用3个月的时间按照国家行业标准装修了厂房，谁知，申办生产的相关证件却长达8个月之久。一提起此事，蒋万军表示当时真的快急疯了，他粗略地描述了一下过程，记者听着也感到有些“头晕”。

　　先提出可行性计划书在市经贸委中小企业处备案，再按要求做环评报告送环保局，这个程序走了一个多月。

　　当时丽水市没有生产植物饮料的厂家，中草药凉茶应该归哪个部门管理审批呢?因涉及中草药，蒋万军则试着问卫生局，20多天后被告知“可能是质量监督部门管”。质监局回答归卫生局，过了两个月，最后才弄清楚应由质监部门管。

　　接着又是生产标准，一草堂聘专家做了标准，质监局则请了5个专家审核标准。一个月后，标准报市质监局备案，几个专家到生产现场认证审查，并提出整改意见。由于涉及到消费者的健康和安全，蒋万军不敢有一点马虎，按照整改意见一条一条地落实。

　　生产审批报告终于送到省质监局，该局食品处组织专家到一草堂现场认证审批。当时的食品生产许可证都要报国家质监总局，这一关是最快的，总局没有再派专家下来审批，只等了20多天就发证了。

　　商品包装上没有条形码，也要申请审批，不知道就到处问，最后找到一个叫中国物品编码中心的部门才办理。

　　一草堂最初建厂的预算原是30万元，后来不断地涨到50万元、80万元，还是不够用，只好拖欠着买设备、工程款。

　　为了筹措资金，蒋万军先是以30多万元的价格转让了自己经营多年的药店，后又卖掉了自己在江西上饶市5室2厅的房子，每平米1200元，卖了30多万元。第二年当地的房价就涨了一倍，蒋万军感到后悔可又无奈，当时急着用钱。

　　“被人要债的心情很不好受，老婆还不时地抱怨，当时真不敢想万一证批不下来怎么办。”蒋万军现在说起还有些后怕。

　　装修厂房50万元，办证审批30多万元，还有房租、设备、原料，手中的流动资金只剩5万多元，企业都在“坐等”盼着生产许可证早点批下来。

　　蒋万军回忆，开始生产的第一个月，产品无销量。第二个月产品销售只有5000多元。买中草药先垫付，工人工资也欠着。两个月后，赶紧借了几万元发工资，真怕技术工人走了造成企业停产。

　　目前，一草堂的凉茶饮料在浙江、福建的各药店和超市销售，经济状况已有明显起色。但是又面临着搬迁，有的单位找来预定大批量产品，蒋万军却不敢接，害怕万一搬迁无法完成合同还要赔偿，只能忍痛放弃。

　　企业的产品90%以上出口，但风险也大

　　经了解，丽水市生产电机的厂家众多，其中小电机产量占全国市场的85%。拳拳电机设备有限公司(下简称“拳拳电机”)就是生产缝纫机用电机的企业，现有职工80多人，产品90%以上出口国外。

　　拳拳电机的老总周智泉介绍，他企业的产品出口越南、柬埔寨、哥伦比亚、埃及、印尼、俄罗斯、委内瑞拉等国;还有通过国内出口公司代出口的国家，如南非;产品出口涉及20多个国家。

　　“出口产品多看似风光，其实风险也非常大。”周总向记者大倒苦水。

　　开始是由国内进出口公司代理，有的公司做亏了，就关门跑人了。拳拳电机损失几笔生意亏得不多，不到10万元。后来周总自己直接做出口，2010年又碰上越南一家客户倒闭，好在没有发货，但预定货轮的空仓费已经付了款，是不能要回的，一个货柜损失近2000美元。

　　拳拳电机打开国外市场的手段，就是给国外客户一家一家地发去产品免费使用，如果对方觉得好用就会签订合同;如果不好用，钱就算白扔了。

　　拳拳电机以可靠的产品质量赢得客户的信赖，国外客户越来越多。周总招聘了企业英语翻译，专门负责谈判订合同。今年5月，一位委内瑞拉的客户只会讲西班牙语，企业只好高价临时另聘翻译。

　　说到企业的难处，周总私下透露：“厂里有的技术岗位，比一些国外客户还重要”。

　　这指的是电机上的转子点焊，是全厂生产最特殊和重要的工序。由于转子小又是电机的核心，操作点焊机时需要对温度、精度、力度、速度熟练掌握，稍有不慎就是废品。

　　“培训新手做这道工序需要半年”，周总举出数据说明：“一个新手开始每月平均报废上万个转子，做一个的工资8分钱，可一个转子的成本是8元!报废上万个等于损失8万元，还不包括直接影响整个电机的最后装配”。

　　拳拳电机害怕搬迁，最大原因担心技术工人流失，工人们大都住在附近，就是加钱也不愿去远处上班。

　　面对招商诱惑，“金凤凰”会飞到哪里

　　《丽水30家民企遭政府驱赶内幕》一文刊发后，全国各地的几十个县市政府赶到丽水招商，通过各种方式找到文章中提到的那些小微企业，开出不同的优惠条件和政策，希望他们去外地投资建厂。

　　有的招商人员甚至说，在这里你们遭驱赶，“在我们那里你们就是金凤凰。”

　　园区内有的企业考虑过，也有的甚至去外地考察过。但是，最后所有的小微企业都不愿离开这块创业多年的故土，不愿“背井离乡”。

　　这些企业曾结伴去市经信委交厂房租金，表示政府不收租金可以，但自己白使用心里不踏实。但是，办事人员推说领导不在，只能转告。至今，政府也没有派人来收租金。

　　虽然心里不踏实，留在微机电园区内的企业还是相信政府的承诺：“不断水断电，不强制搬迁，为企业做好服务”。

　　岁末年终，尽管遭遇挫折，丽水小微企业对新的一年仍然充满期盼，他们希望在政府的帮助和支持下度过眼下这段艰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