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芳草碧连天

发布时间:2013-01-22 21:01:32 字体大小:[大][中][小]

查干

  连天的芳草,且呈碧色,岂不美煞人。这是大自然母亲赐给一切生灵最佳的礼物,是你一生享不尽的福分。我们草原人,最珍惜这福分。假如雨水丰沛,八月草原就会展开“芳草碧连天”的景象给你看。

  草浪起伏,无边无际,是一片舞动的绿,生机盎然的绿。而“芳草碧连天”这样富有动感的彩色的词句,更使你身临其境,嗅到野草的清香。也因为这,你不能不想起李叔同这个名字,有一首歌词《送别》就是他的感世之作: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这首《送别》最初发表于裘梦痕和丰子恺合编的《中文名歌五十曲》。此后,在民间广为传唱。其中还有一段动人的故事。李叔同的“天涯五好友”中有位叫许幻园的。一年冬天,天降大雪于凄凉的上海滩,门外有人喊,是许幻园。他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遂掉头离去,家门也未进。李叔同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地里呆呆站了一个小时。回屋后,含泪写下这首传世佳作。当时的知识界,无人不爱唱此曲。有不同版本,个别字有差异。如壶与觚。翻唱者更是多之又多。大家熟悉的电影《城南旧事》的主题曲,就是借用这首《送别》,于是在又一代人中迅速传开。别情离绪常随人生,自古至今。也因为如斯,抒写《送别》者,接连不断。这首就是其中之一。

  唐人王维,也有一首《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韵译就是:请你下马来喝一杯酒吧,敢问你要到哪里去呢?你说人生之事不如意,要到终南山那边隐居。那么只管去好了,我也不再多问,而那白云没有穷尽的时候。一问一答之间,简洁巧妙地道出了社会和生活的真实况味,也道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同情。

  送别,是一个温馨而感伤的词汇。人的一生里,谁没有过送别的经历呢?清人沈树荣的一首《送别》就是表述这样的心情:“落叶枫林两岸秋,曾于南浦动离愁。只今一片江头月,不照归舟照去舟。”月光下一叶孤独的去舟,不知牵动了多少亲朋好友的心?而唐人王之涣的《送别》则是这样的:“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古人送行,要折柳枝。折柳,是一件很苦的事,苦在送别。

  古时传递信息不似现在,手机一开立马就能知道对方,就像在身边。“家书抵万金”是古人之感叹,遥远而又沉重。一封信走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因而显得十分金贵。送别之状,往往也非常隆重且伤感。今天的人,行动之便捷,使他们无法理解古人的别离之苦。坐动车坐飞机,几千公里,几个小时就可抵达。而古时,就算是李白的轻舟,顺流而下,一日也走不了太远的路程。所以,对古人而言,送别是很沉重的一件事。

  你想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再加夕阳山外山,已够叫人寂寞的了,何况还有友人独自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烟水里,哪有不叫人感伤揪心的道理?这是一幅友人远行图,如此勾勒,的确别具一格。这种情景别人也有,只是表达得没有李叔同这般真切感人罢了。他这样渲染,把读者和听者,都拉进了他送行的队伍里。于是,长亭、古道、连天芳草,夕阳山外山,皆成为寂静、忧伤的画面,长留在人们心里。然而,愁归愁,伤感归伤感,这种场景总是让人动容,让人记忆久长、不能忘怀——因为这属于,美好。

  一年夏末秋初,邵燕祥、从维熙、扎拉嘎胡、陈忠实、梁鸿鹰和我,结伴走入大兴安岭深处。当我们走进达尔滨湖国家森林公园,满眼皆是“芳草碧连天”的金秋景色。秋风拂过,无际无涯的草浪,一波追赶一波,消失在远方云际处。如梦如幻,使人不知身在何处。水草的气息浸入骨髓,那清新与芬芳,此处独有。一汪湖水,深不可测,我们的船走到哪里,鱼群就跟到哪里,它们跃出水面的潇洒姿态,让我们惊叹不已。蛙声,此起彼伏,像乐队正在演奏《生命交响曲》。高挑的芦苇、菖蒲和不知名的水草是礼宾队,风一吹,前仰后合,扭动腰肢,来欢迎我们。

  湖岸,也有长亭。因为人迹稀疏,鸟儿们留下了很多排泄物,却一点也不觉得扎眼。站在亭子间举目望去,碧色连天。同行者感慨: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此处是也。可惜李叔同不在这里,不然,他的《送别》会有更新更美的段子呢!

  的确,艺术的生命力和感召力就在这里。生活给艺术启迪和激情,艺术又把生活装进永恒的镜面,照人心也照天地,永无止境。在这里,在这长亭间,我们是主人又是客人,我们送行又被送行。

  “别”这个字,平淡而神奇,沉郁而情重。其中有多少个离绪别情的人生故事在,谁也说不清楚。“一音入耳来,万事离心去。”我们也哼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此时,正好也有无边夕晖在西天,山外山,朦朦胧胧起伏不定。整个大兴安岭山脉,横卧在无限的苍茫里,似在静神而禅。

  我们驱车离开时,正好有一群小白鹭,掠过头顶,抛下几声鸣叫,奔湖而去。同行者笑着说,听,它们也在唱《送别》,为我们送行吧?我说,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