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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教人生

仲子冉

http://www.ljxww.com  2019-05-27 14:57:07    【字号

  1978年

  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了。

  父亲是文革前老三届学生,回村务农整整十年。去年,第一次恢复高考,全国有570万人参加考试,他也参加了,但没考上。

  这一年,过年都过得不踏实。本以为高中时理科学得好,于是毅然报考理科,可毕竟多年没做练习,确实生疏了。半年后,又一次参加高考,但备考的时间依然仓促。怎么办?

  父亲决定改考文科。大概文科不用做那么多的练习,不过是读读背背罢了,这么多年,该忘的东西都忘了,却唯有文史政治等书籍还偶尔看看。如果集中些精力,囫囵吞枣过一遍,大体上还好应付。

  那时连江县隶属宁德地区,参加高考得去宁德市。临行,他告别了我奶奶,又叮嘱了我母亲,就上路了。那时我们姐弟三个都出世了,家里很困难。

  三十而立,考上了宁德师专,预示着这一辈子当个教师。事实上,前两年,父亲就到乡村当过两年代课教师。

  能考上大学,很高兴给家里带来了莫大的荣誉。村里少有人考上大学,自然有很多人表示祝贺,说是终于跳出“农”门,一跃成“国家干部”了。我奶奶脸上也有光。

  共和国在历尽伤痛后,端正了发展的方向,让千千万万的家庭看到了希望。虽然家里经济依然拮据,但我母亲努力支撑,三个孩子各有各的发展轨迹。人生并不圆满,但活就活出人样。

  父亲对难得的读书时光倍加珍惜,他在宁德两年,酷爱读书之余,也嗜好买书。师范生每月都有国家生活补助,他把不多的钱分成三份,除了必要的生活开支,一部分要寄回家里,还有一部分则用来买书。至今我的书柜里,还有一大部分是当年父亲购买收藏的书籍。他说那时的书便宜,但我却觉得贵重。

  两年后毕业,县教育局分配工作,父亲到连江五中任语文教师。我们姐弟三人也跟随父亲,到浦口就读小学和初中。

  1988年

  我初三毕业,考上了师范。

  前两年,国家开始实行义务教育,各县乡开始热衷于兴办学校,推动教育发展。当东岱中学兴建后,父亲就调到了东岱中学任教。

  父亲很敬业,他对学生要求很严格。大概是自己吃过没读书的苦,又心怀慈悲,所以很自然地设身处地,推己及人,特别希望自己的学生多一份对读书的热爱,也多一份对知识的尊重。

  他勤勤恳恳,教书育人,很多人对他的评价很高,一提到他就会竖起大拇指,因此算是当地的名师,在全县也有相当的知名度。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现状,却又低估了社会的复杂性。他的设想多高于现实,气质又与同龄的共和国一样,直率而热情,粗糙而有力,因此很难让每一件事都处理得尽善尽美,多少留下了一些遗憾。

  我去读师范,跟父亲的意志有关。

  父亲感恩这个革故鼎新的时代,同时又对这个突飞猛进的时代不无忧虑。他认为教师不仅带给他一份稳定的工作,也铸就了他平凡生命的本色。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安身立命总不失为一种智慧。他年轻时经历过人世的风雨,更深刻地体会到平淡生活的真谛。

  可我当时并不理解。

  我离开父母之后,染上了许多恶习,又荒废了学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年后,我退学了。

  1998年

  我订婚了。

  前两年,我从师专毕业,分配到筱埕中学任教。那一年,我的月工资大约380元,一年后增加200元。我花了700多元钱,买了一台BP机,这样的好处是让我感觉不会落伍于时代——这种感觉很酷。

  前几年,父亲调到了刚刚兴建的浦口中学任教。现在,他关心起了我的婚姻大事。我当时觉得,他在这件事上的主张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于是,我行我素。

  直到今天,我还依然觉得,我是最令父亲感到郁闷的一场教育事故。几乎在任何一个重大的人生课题面前,我都走到了父亲教育的期望值的反面。

  记得那一年我退学回家,失去记忆般地混了一个月,两个月。然后,父亲叫我到他的班上去读书。我穿着拖鞋,吧唧吧唧地从讲台前走过,径直走到最后一桌,伏下,睡觉。父亲开始讲课了,他的话音刚一响起,我的泪水就涌了出来。我伏在桌面,哭了整整一节课。眼睛都哭红了,整整一年不敢出去见人。

  没有一个人,可以不经过教育,就可以成人;也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成人了,就可以不必接受教育。

  我订婚以后,才真正走向了成人世界。我觉得,这是一个更为广阔的教育天地。

  这一年,国家建立了终生教育体系,提倡“活到老,学到老”。也感谢这一年,颁布了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计划。再过两年,我的孩子出生了,就像千禧之年初升的太阳。

  2008年

  这一年,父亲退休。

  陶潜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乐天知命是中国人最朴素的幸福观,只要基本的世俗需求得以满足,就足以安放长期疲惫的身躯。

  按照政策,退休教师工作年限为30年,未满30年的养老金按80%计发。好在前两年,父亲如愿聘上了中学高级,养老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且退休之后,还享受“养老金上涨”的福利,每隔一两年都有小幅上调。他对此感到自豪,常说政策进步了,越来越好。

  很多刚退休的人总是闲不住,父亲觉得自己还行,总想找件事情做。而教师最得心应手的还是教书,于是他去民办学校应聘。

  历来只有两个职业能被称为“先生”的,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医生。虽然都是经验型行业,但医生似乎越老越吃香,而教师却越老越落伍。父亲渐渐有些吃不消民办学校激烈的竞争压力了,有时受了一两个年轻教师不大不小的气,也让他士气受挫。如今,现代信息技术越来越深入课堂,传统的教学模式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也给老教师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难免会有失落的时候,其实并非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而是感觉滚滚向前的时代列车终究要抛下一些沉重的负荷。承认自己老年,要走一段自我心理调适的过程。五年后,父亲终于放下了工作重担,从此告别了三尺讲台。

  昔日好友重聚,相约畅游山水,趁着还能走,还能动,何不到大自然中寻求人生的乐趣呢?

  当年的学生娃,如今大都事业有成。每到一处,多有昔日的学生热情款待,令父亲倍感温暖。这一份师生情感上的收获,远比一些权贵者晚年时因备感世态炎凉而产生的巨大落差要幸福、圆满得多。

  当了一辈子老师,真的越老越童真。他把学生的爱戴,当作一生中最光荣的嘉奖。

  2018年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

  父亲已届古稀之年,精神依然矍铄,乐于安享平静的晚年生活。他喜欢下象棋,常常到公园与老棋友杀个两盘。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爱看书,常常从我这里带一两本书回去看。偶尔他看到我写的文章,会跟别人说,我文章的水平超过了他。但我深知他是因为爱我,才表扬我的。其实我哪里写得好呢?我永远都是他的学生。

  父亲年纪大了,身上的零部件也似乎不太听使唤了。自检查出了心血管疾病,今年预约了省立医院动了手术。医生告诫他要戒烟戒酒,他就很听话,有时会笑着对我说,现在一天最多只抽5支,而且好久都没喝酒了。想起以前,他从来就没有戒烟或戒烟成功过,当他喜欢喝酒的时候,就一杯接着一杯,话说得没完没了。要是换作以前,他绝对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哪怕是个医生。

  虽然不当教师很久了,但他还是尽己所能多关心关心孙辈们的学习。他曾以家长的家长身份,参加了多次家长会。他的外孙女今年研究生毕业,到上海当一名中学教师;他的孙子去年是全国940万高考考生中的一员,他的孙女今年站在中考的起跑线上。

  想起我小学毕业时,到学校领回成绩单,——那时我们一家住在连江五中,从教师宿舍下来要走一段石阶,再穿过操场,才到校门口——当我从浦口中心小学回家,穿过了宽大的操场,再踏着一级一级琴键般的台阶走上来,直到我的整个脑袋冒出了台阶时,竟惊喜地看见,父亲正微笑地看着我——哦,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父亲微笑的脸。

  人生总会在某个特殊的节点,好比今天,回想过去,憧憬未来,平添了生活中的一份温馨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