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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仲健小说三章

http://www.ljxww.com  2012-12-24 00:13:06   来源:连江新闻网  【字号

  通州城人好玩玉。

  玉是好多东西:可以做成玉簪子别于发间;可以制成玉佩挂于胸前或悬于腰侧;可以做成玉镯子带在腕上;可以做成缀子装饰书生的扇子;可以做成玉如意和玉吉祥的当作厚礼或是信物赠于他人……玉器除了用于佩戴、把玩、作按摩工具外,还有服食玉屑的,《神龙本草》、《本草纲目》中记载:玉石可“除中热,解烦懑,助声喉,滋毛发,养五脏,安魂魄,疏血脉,明耳目”。

  有玉,便有了与玉相关的行当:如专门从事采玉的人;专门从事开玉的人;专门从事琢玉的人;专门从事买卖玉的人……各行当里都有圈内所公认的翘楚人物,但在通州城,能同时精通采玉和琢玉的委实不多。在这为数不多的人物里,能被称为“玉痴”的,那是要达到一定境界的。在通州城,丁爷就被人尊称为“玉痴”。

  丁爷原名丁梁,通州城人氏,出生于平常人家,家境贫困,十五岁时开始涉足玉石行业。丁梁天生是块玩玉的材料,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到他三十五岁那年,靠玉发了家,成了通州城有名望的爷字辈人物。丁爷爱玉,除了玉,别无其他嗜好,虽年过而立,却未迎娶,膝下有一儿,是他抱养来的。

  丁爷对玉的痴迷程度,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他整日与玉作伴,张口闭口便是玉。吃饭用的是玉碗,喝茶用的是玉壶,连筷子也是用玉制成的;睡的是玉枕;手指上带着玉梆子;梳头用的是玉梳子;剔牙用的是玉做成的牙签儿……

  丁爷平日里喜欢独来独往,为采到好玉,他可以进入深山数月方归;为琢出一块好玉,他可以在书房里呆上数十天,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小屋里,待到刻好玉的那一天,出来时,已是一个胡子拉碴全身泛臭蓬头垢面的野人。

  如果说丁爷对玉的痴迷不足为奇的话,那他独到的眼光,精湛的技艺,就大为人所称道。撇开采玉不说,一块普普通通的玉,经过丁爷的雕琢,就会大放异彩。丁爷琢出的玉形神俱似,栩栩如生,浑然天成。闭上眼,轻轻拿捏,仿若抚摸过妙龄女子的肌肤,似乎还泛着温热,又似乎稍稍用力一捏,立马能渗出水来。通州城的人都以能拿到丁爷亲手雕琢的玉为荣。

  于是乎,来向丁爷求教手艺的人不计其数。怎奈丁爷是一个不大平易近人的人,清高自傲,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漏不得半点口风,连自己的儿子也没学到他的绝技。

  有传言说,丁爷每琢成一块玉,完工后总以鲜血润玉。传言似乎有道理,说玉只是石头的一种,这玉刚刻成,终究是一块石头,没有灵气,需要血的滋润,方能显得神韵。

  估摸是有人真按此法试了,出来反驳道,哪有这种事!纯属虚构!听者微微一笑,带点嘲讽的意味说,你当一般人的血有这功力?人家丁爷的血是精诚之血,你没听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丁爷的血是专门为玉而生的!反驳者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有点道理,但仍不知所以然也。

  又有传言说丁爷有个镇宅之宝,是一块全通州城的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玉。说是有天晚上一个窃贼潜入丁爷家中,想偷一两块宝玉换钱,经过丁爷的睡房,看见窗台透出一道绿光。那绿光如此诡异,令人惊奇。窍贼想,这玉痴家里能发出异光的,除了玉还有甚?便蹑手蹑脚地凑近,想看个究境,怎知一走近,绿光已经消失。

  消息一经传开,越传越悬,说那铁定是一块能缩能张能隐能现的灵玉。千年宝玉,价值连城啊。

  只可惜从来没有人见过丁爷的那块宝玉,连他儿子也没见过。有人出高价向丁爷购买这块传说中的宝玉。丁爷听闻,发怒道,哪有什么玉!我拿什么卖给你?

  那年冬天,年逾五十的丁爷突然患上了咳病,咳着咳着,竟咳出血来。找了通州城最好的郎中,用了各种名贵药材也不顶用,而且日趋严重。

  眼看着丁爷一天不如一天了。儿子说,爹啊,你的病咋不见好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儿的该怎么办啊。爹啊,咱丁府能有今天,我知道都是你老家人镇着,你要是一走,这丁府上下,没个镇宅的怎么行?听说爹有块宝玉,不如……

  丁爷叹一口气,你明日子时到我房里吧。

  儿子欣喜。

  翌日子时,儿子推开丁爷的房间,房间里竟空无一人,唯桌子上留有一封信。是丁爷的字迹:

  “吾儿,爹此去乃绝别也。爹一生爱玉如命,亏待了你们。爹是有一块宝玉,但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传给你。

  “玉乃天地间之灵物,本属自然之物,容不得沾上丝毫烟火之气。此玉已经沾了爹身上的烟火,又岂能再沾上第二个人的烟火之气呢?

  “此玉乃是爹在域外所获,这么多年来,我很矛盾,本想把这块玉送还到那不知名的山中,但始终不舍,更舍不得将其雕成玉器。玩玉者,爱玉难舍啊。

  “爹只有三点告之吾儿,一是玩玉不可贪。利欲熏心,看玉则走眼;二是玩玉不可痴。痴者玩玉,如同爹一样,如食鸡肋也;三是如若今后有好的生意,去做别的生意,别去动本属于自然之灵物啊。”

  儿子看完,号啕大哭,携全家往后山搜寻,却没有找到丁爷的半点踪影。

  有人说丁爷去了域外,死在那座不知名的山中了。

  也有人说丁爷未死,丁爷吸收了玉的灵气,修了道,成了仙,成了专门掌管人间玉石的“玉石老人”。

  时至今日,不少玩玉的人家中都供奉着“玉石老人”的塑像。

  棋痴

  通州城人好下棋,闲时,泡上一壶茶,燃上一口烟,聊着天南地北,杀上一盘,是很惬意的事。下棋总有个输赢,和棋者毕竟少数。大凡赢棋者多沾沾自喜,输棋者则反之,若能看破输赢无挂碍的,那是得道高僧的事情——倘若下棋者都看破了输赢,下棋也就失却了味儿了。

  通州城的丁常青,当然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丁常青好棋成痴,怀里总揣着一盘棋,有事没事总找人杀一盘,以打败棋艺高手为荣,被当地人称为“棋痴”。

  日积月累,棋痴棋艺大有长进,一般人赢不了他,大有打败通州无敌手之势,也渐渐地在通州城有了名气。

  一日,他听闻通州城外有一寒山寺,寺中有一老方丈,棋艺精湛,神乎其神,便迫不及待地前往讨教。

  寒山寺地处通州城外,隐没在一簇深山老林之深处,石阶蜿蜓,曲径通幽。

  寺不大,方丈连同弟子不过十人。棋痴说明来意,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和尚便说要进去通传一下。

  俄倾,小和尚从左侧一厢房里出来,说,施主请回,师父今日身体不适,无法见客。

  棋痴一听,心想这老秃驴架子倒蛮大,连个面都不照一下。棋痴心里虽不爽,嘴上却说,我听说大师棋艺高超,就想讨教讨教,如果大师今日不适,我明日再来。

  小和尚说,施主别再枉跑一趟,师父他老人家不喜欢与人下棋。

  棋痴说,这是为何?

  小和尚说,这是师父定下的规矩,没有原因。

  棋痴说,那我就不走了,赖在这庙里。

  小和尚面露难色,只好又去通传。

  俄倾,又出来了,说施主如若执意要跟师父下棋,也未尝不可,但师父有个怪僻,他不喜欢与对手面对面。如果对奕,可由施主先下一棋,记住棋盘上棋局;贫僧将棋盘端于屋内,由师父下;然后贫僧再将棋盘端出来……如此这般。

  棋痴想,这还不是一样,只需记住棋盘上每一局棋就行了。

  棋子布盘。

  可是刚过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棋痴便骇然。端详棋盘上的棋局,不出三招,棋痴必输无疑。棋痴朝那扇门拱手作揖,说,大师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明年今日,在下再来讨教。说罢,下了山。

  从那以后,棋痴更加痴迷钻研棋艺。

  第二年春天,棋痴如约而至,方法如是。

  过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棋痴已然呈输棋之势。

  棋痴还是拱手作揖,说明年今日再来讨教。

  年年如此,如是八年了。

  此时的棋痴已是一个龙钟老头子,背伛偻,步蹒跚,还身患痼疾。

  这年开春,又是上寒山寺的日子。往年,棋痴总是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今年,棋痴突然觉得疲惫。这八年来,为了钻研棋艺,他失去了很多东西。八年啊,人生又有几个八年呢。

  但棋痴还是上了山,算是践行他的承诺。

  当年的小和尚已经是一个粗壮的年轻人了。年轻和尚一见棋痴,作揖道,又是一年开春,施主又来了,可是今年怕是要施主白跑一趟。

  棋痴说,为何?

  年轻和尚说,因为师父在去年冬天已经升天了。

  棋痴叹了一口气,岁月不饶人啊,师父去了,也该轮到在下了。今年,在下本想跟师父说一声,我不想再跟师父对奕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这个份上,争个输赢又能如何呢?

  年轻和尚说,贺喜施主,倘若师父在世,定然答应跟施主下一盘棋了。

  棋痴听出年轻和尚话语里的异样,说,难道大师从没跟我下过棋?

  年轻和尚颔首道,正是。

  棋痴说,那前几年跟在下下棋的是谁?

  年轻和尚答,是贫僧。

  棋痴愣怔了半晌,仰天大笑,哈哈哈,这么多年来,我自以为棋艺高超,没想到竟一直输给一个后生,真是惭愧。

  年轻和尚说,施主抬举了,承蒙为师的教导。也请施主不要怪罪为师。因为师父十五年前就不再与别人对奕了,就连我的棋,也是他口口相授而学来的,所以贫僧也从没跟师父下过棋。

  棋痴说,这是为何?

  年轻和尚说,师父说世间下棋者总喜欢争个输赢。想争个输赢,下棋就有了杀气,而出家人是沾不得半点杀气的,否则会坏了修行。

  棋痴说,大师果然修行高深。

  年轻和尚羞愧道,贫僧原是一京官之子,因奸人所害,家父多年已逝。师父收留贫僧时,贫僧还只是一个孩童。贫僧带着仇恨入寺,总想有一天能为家父报仇。师父教贫僧下棋,却要贫僧不要想着输赢,贫僧对输赢终究无法释怀。放下输赢,放下仇恨,这是师父一直要贫僧参悟的,也是师父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棋痴道,大师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悟透了人生至理,而我等凡夫俗子,总要耗上一生时光,却也不一定能悟透,真是惭愧啊。

  棋痴又道,愿师父早日修成正果。

  说罢,转身下山。

  身后传来年轻和尚的声音,施主不想跟贫僧杀一盘么?

  棋痴未转身,一边摆手一边走,消失在林子里。

  年轻和尚望着棋痴的背影,面色苍茫。

  棋痴依然是棋痴,闲时,总是泡上一壶茶,燃上一口烟,聊着天南地北,邀着别人杀上一盘。只是棋痴总是下到一半,就起身走人,说不想下了,不想争什么输赢。

  有不知情的人不乐意了,说为何不下?下棋不争个输赢,下棋有何意思?

  一旁围观的人便说,别说了,这棋,你输了。

  那人说,棋还没下完,怎么就算我输了。

  知情的人说,不信,我接棋痴的棋跟你下。

  过了十余子棋,最后那人果真一败涂地。

  每每如此,令人称奇。有人说,这棋痴真是神了。

  戏痴

  通州城的丁大贵是个好戏成痴的人。这好戏的人,都长着顺风耳,哪里有开戏,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通州城人好戏的多,但好到丁大贵这种程度的找不出第二个。

  有一次秋收农忙季节,城北的一大户人家大白天的将戏早早开了场,住在城南的丁大贵正在田间收谷子,听闻地垄头有人说城北那大户人家包了个戏场,二话不说撇下妻子,去近边的河里洗净了身子就往城北跑。妻子吴氏知道丁大贵又去瞧戏,气得站在田里,插腰大骂。

  吴氏向来嗓门儿粗,一开骂,把远处也在收谷子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听的人都晓得是怎么回事,都哈哈大笑。

  这也不是一两回的事情了。

  要说吴氏,那可是出生于唱戏世家的,父亲是通州城闻名的站花戏班的班主。这戏班班主之女没理由不会唱戏,只可惜上天将一副丑架子给了吴氏,长得小眼大耳塌鼻梁豁嘴唇,一张口,完全一腔成年男子的音色。父亲见女儿长成这样,原想让她唱净末丑,演包公、演关羽、演武松……全是堂堂七尺男儿的角色,独不演生旦,只奈吴氏身子脸蛋像男人,胸前却兜着一对大奶子,压也压不下去,穿上戏袍,一对奶子比花脸更夺人眼球,实在上不了台面。因吴氏长相寒惨,年近三十了,还待嫁闺中。有媒人将吴氏介绍给丁大贵。相亲时,丁大贵一见吴氏模样,本想一走了之,但听说她是站花戏班班主的女儿,竟然应承了这门婚事。那时的丁大贵,已经是一个戏迷了。

  成亲不久,吴氏就给丁大贵生下一大胖儿子。儿子十岁那年,丁大贵提议让他去跟老丈人学唱戏。吴氏本来也喜欢唱戏,因为上不了戏台,对能上台唱戏的角儿终是艳羡的,见丁大贵有此提议,也顺水推舟地去找父亲。丁大贵的儿子一点也不像吴氏,长得面容清秀,身子细瘦,一张口,莺声燕尔,是一块唱旦角的料。

  跟着亲外公,丁大贵的儿子上戏很快,休息在家时,就在院子里吊嗓子,依呀依依呀呀的。每当这时,丁大贵就会心满意足地在旁边听着看着,摇首晃脑,一副得意的样子。倒是吴氏觉得有点别扭,这儿子学戏不久,浑身上下十足一个戏子模样,一举手一投足,扭捏作态,不像个爷们。

  所以当丁大贵提议让第二个儿子也去学唱戏时,吴氏死活不答应,说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今后要是没人喜欢听戏了,唱戏的靠什么营生?丁大贵扭不过吴氏,心里却想,怎么可能会没人听戏呢?

  据说丁大贵也学过戏,还差点成了角儿。丁大贵年轻时师从京城名伶梁实英,跟的是京城最有名的状元戏班。丁大贵唱旦角,渐露头角。有一次,丁大贵上台唱完《樊梨花》,退到后台,喝茶润口,不料喝下的却是一杯硫酸,把丁大贵的嗓子烧哑了。《樊梨花》成了丁大贵这一生在戏台上的绝唱。

  茶杯里怎么会放着硫酸?众说纷芸。传言最多的是当时戏班里有人妒忌丁大贵的渐红渐紫,知道丁大贵每唱完一出戏,必喝茶润口,就借机把丁大贵的嗓子给毒哑了。有人说毒哑丁大贵的就是其师梁实英。因为这件事,班主还报了官府彻查此事,最后却不了了之。

  丁大贵觉得冤,不知道官府为什么会不了了之,但不管怎么样,丁大贵的嗓子是恢复不了原样了,一张口,声音像是从抽风机挤出来的,惨人的恨。

  这些传言,有的是别人说的,有的是丁大贵自己透露的。有人不信,说丁大贵说瞎话。丁大贵不辩解,张口就来段《樊梨花》,配上身段和手势,除了声音,还真像那么回事。

  丁大贵六十年那年下半身瘫痪,再也不能跑去瞧戏了。除非是周边的人家开戏场,否则,吴氏也没那闲功夫背着他去瞧戏。都说了,这好戏的人,都长着一对顺风耳,瘫痪在床的丁大贵不出门,也没跟人聊天,却大都知道哪里有开戏,对吴氏说哪里哪里又开戏了,然后将脑袋朝着唱戏的方向侧耳静听,似乎真的听见了戏台上的声音。

  丁大贵在床上瘫了整整十年。丁大贵七十岁那年,妻儿想给他办个热闹的大寿,说要办几桌。丁大贵说,不仅要办几桌,还要唱出戏。儿子哭笑不得,说这戏场不是咱穷苦人家能开得起的。虽然请我所在的戏班子,可以打些折扣,但也要花上一大笔呢。丁大贵说,钱,我有。说着颤微微地从布满污垢的枕头下掏出一沓了皱巴巴的钱。吴氏哭起来,你这挨千刀的,什么时候存了这么多钱?去年闹饥荒,咱家差点揭不开锅啊!

  妻儿知道丁大贵一生好戏成痴,见他如此绝决,就答应召戏班来,在办寿当晚唱一出戏。就唱一出。

  丁大贵点的是《樊梨花》。戏开场了,咣咣当当,台下是黑压压的来看戏的人。丁大贵被吴氏抱到前排正中央,着实过了把瘾。

  丁大贵看戏有他的特点,不像其他看客,看到精彩处就拍案叫好。丁大贵说,这台上唱戏,台下就不能也唱戏,都拍桌蹬椅,会把台上的戏给搅了。丁大贵还说,戏好不好,不在于高潮,而在于高潮回落的瞬间,那瞬间的转音其实比高潮更精彩。

  所以丁大贵看戏一般不出声。这次也一样,直到戏唱完了,丁大贵也没发出一个声音,连个表情都没有。也许他的魂早被台上的戏给摄了去。

  看戏的人散尽,吴氏上前去扶丁大贵回房休息,一碰到他身子,吓了一跳,破锣似的声音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张振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