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回到老家，没想到老潘的渡口还在。

　　从我的村子到县城要过一条大江，这条即将注入大海的大江虽然表面水流平缓，但底下却暗流汹涌。

　　那时候江上没有桥，过江都要坐渡船。轮渡有两家，一家大的，一家小的，小的那一家就是老潘。

　　老潘的渡船小，只能渡人，一趟是两毛钱;大的那一家是大驳船，挑着担子、赶着牛儿、骑着自行车的要坐大驳船，一趟是三毛钱。

　　老潘其实并不老，估计四十还不到，只因人显得老，大家都叫他老潘，但小孩子是不能这么叫的，我就叫他潘伯伯。

　　我的村子小，没有学校，上学要到县城去，每天去上学，都要坐老潘的小渡船，一天两趟，早出晚归，中午带饭到学校。

　　不知为什么?我和老潘似乎特别投缘，老潘话不多，但我登上老潘的小木船，他总会跟我打招呼：“阿泰，上学去了?”我便冲着他叫：“潘伯伯好!”

　　老潘有时会不收我的船钱，那时候两毛钱可以买四支铅笔，起先我也不好意思，说：“您不收我的钱，我爹会骂我的。”

　　“没事，赶明儿我跟你爹说说，就当潘伯伯给你的奖励。”老潘总是这么安慰我。

　　次数多了后，我回家跟我爹提起，我爹说：“既然这样，等咱家的菜上了，摘一些给你潘伯伯送去。”

　　老爹发了话，这以后老潘再不收我的船钱，我就攒起来当零花钱了。

　　每当放了暑假，是我们这班小孩子是乐呵的时候，成群结对到江里去游泳。那时候家里都没有洗澡间，没地方洗澡，于是便带上一块肥皂，全身抹一遍肥皂，在江里游个把钟头，权当是洗了澡，可谓一举两得。

　　这条大江虽然每年都淹死过人，但人们似乎也不当回事，多数人都认为，噩运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我们这班小孩子一般都在岸边游，极少游到江心去，但偶尔也有几个水性好胆子大的游到江心去，有一次就差点出了事。

　　虎子是我们这班小孩子中水性最好的，有时也特别的自我感觉良好。那一天他独自游到江心去，我们都远远地看着，心里还挺佩服他的，突然听见他大喊：“救命!救命!”随即见他扑腾了几下，人就沉了下去。我们几个小孩也感到事情不妙，跟着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正当大家不知所措时，只见老潘的渡船快速驶了过去，船上猛地跳下一个人来，我看清楚那是老潘，老潘几个猛子扎过去，过了不一会儿，就把时隐时现的虎子拖住了，并把他捞上了渡般。

　　虎子后来告诉我，那一天他游到江心时，小腿突然抽了筋，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我后来才知道——老潘才是我们这一带水性最好的。

　　那了开学的日子，依然每天要坐老潘的渡船，老潘的船费便宜，人又实在，所以生意是特别的好，有的人宁可多等一会儿，也要坐老潘的小渡船，人们是不得已才去坐大渡船。

　　有一天过江，没见着老潘，撑船的是他的老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人们便问：“老潘去哪里了?老潘怎么了?”

　　老潘的老婆说：“老潘病了。”

　　后来听坐船的大人们谈论，才知道原来大渡口的船家找老潘商量，说是现在的船费太便宜了，渡口都没得钱赚，要两家渡口一起涨价，因为如果一家涨了，一家不涨，那不涨价的那一家就没人坐了。

　　但老潘不答应。大渡口的人说的也有道理，反正每天要过江的人都这么多，不涨白不涨，你老潘咋这么傻?有钱不赚?可老潘就是不依，于是大渡口的人就叫了几个人把老潘给打了。

　　老潘养好了伤，仍然默默地撑着渡船来回过江，也不谈大渡口的人打了这事，船钱也没涨。

　　我上了高中后，住到了学校，坐船便少了。后来建起了跨江大桥，人们不用再坐渡船了，都改乘车了。渡口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于是就撤了，但老潘的小渡口却没有撤，我想老潘的渡口迟早也要撤。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外地找了工作，极少回老家，老潘的渡口在印象中便淡了。

　　这一次回到老家，却发现老潘的渡口还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抽了个时间去看望老潘，老潘俨然已是真正的老潘，已不再是我年少时所见的年富力强的老潘。

　　老潘的家就在江边的渡口上，我去的时候，刚好老潘的儿子开着小车从省城赶回来接老潘夫妇。令我没想到的是，老潘的儿子跟我年纪相仿，竟然已是省城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总，老潘却不答应他儿子接他去省城。

　　他儿子对我说：“你说有我老爸这种人，好好地去省城享福不去，偏要在这渡口撑船，而且现在也没人要坐渡船了，这桥都建了多少年了，他还要硬撑着这渡船。”

　　老潘说：“去省城多不自在，每天像关在鸟笼里，出门就要坐车，也没地方可去。我在家多好，每天跟几个老哥在一起唠磕，没事就撑着船儿到江上转转。你不要小看这渡船，你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我这小船撑出来的?”

　　我觉得老潘和他儿子各说各有理。

　　老潘从里屋翻出来一大摞东西摊开来给我们看，是十来面别人送的锦旗。

　　“这是我几十年来在江上摆渡，在水中救起的人送的，还有的没有送，我从来没有把它拿出来，今天我就给你们看看。”

　　“我小时候没有书念，除了干活就是在江上打渔，天气热了就在江里游泳戏水，那时候家里小孩多，大人管不过来。我小时候很野，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自以为能翻江倒海，别人不敢去的深水险湾我也敢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十四岁那一年，我跟别人打赌，我能游到尖沙嘴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天气特别好的日子，我就是从这渡口开始往尖沙嘴游，当我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被一股暗流拖住，我游得精疲力尽也无法摆脱这股暗流，我感觉自己要被江水吞噬了，呛了几口江水后，我即将失去了意识。就在这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把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这个人就是我这个小渡口的前一任主人。从那时起，我决心也要做一个摆渡人。我长大后，就接手了这个渡口，老摆渡人把渡口托付给我时告诫我，不能把渡口当成牟取暴利的工具，我答应下来。现在我知道，这个渡口迟早要撤掉，但只要我在的一天，我也要把它撑下去。”

　　老潘的渡口还在，老潘的渡船已不渡人，但老潘撑着的不单单是渡口。(丁光太)